苏阮

12、米底

当他还是个口齿尚稚的孩子之时，莱戈拉斯曾听宫廷师官讲过一种蛰虫，它们会在深埋的黑暗里偃息静候春雷破晓万物生发，却在夏水盈涨时化作尘埃，长夜终尽时，余生皆春色，也算是一种漂亮的死法。

荒诞遥远的回忆总是能在脑海里掩蔽良久，然后在一个不经意的时刻蓦然跳脱而出，让你惊愕，继而默然。

当莱戈拉斯纵马疾驰在伊朗高原碧草连天的原野上时，浮云淼茫，天光如澜，风声悠徐吻过他的发梢，他总是会毫无预兆地想起这种蛰虫来，然后那种长夜漫漫无望的等待里终于挣脱后却又被无所适从的空虚感湮没窒息会从八方风声里密密地涌上来，缠缚着他，拖曳着他。往往这个时候，莱戈拉斯会非常的想要张弓搭箭，当羽箭携着风声顺着他所预定的方向分毫不差的疾驰而去时，他才会稍微感受到一点令人心安的掌控感。

每当此时，身畔马背上的矮小且须发旺盛的几乎要遮住整张脸的金雳总会吹着胡子嘟囔着：“哎呀我说你这金发小子，不要以为你箭术好就能随便耍帅，你看那些姑娘们眼睛都要黏上来了……”然后又要喋喋不休地抱怨一番，“现在的姑娘眼光可真差，怎么净喜欢这种白净秀气的跟个大姑娘似的，两个大姑娘在一起能做什么……哼……”

箭锋吟啸，贴着浓密的须发而去，带起的风折断几根胡须，身后远树枝“咔嚓”应声而落，惊得金雳胡须一抖差点从马背上滑落下来。莱戈拉斯慢条斯理地收弓，回头轻轻挑眉，笑得很是无辜，“抱歉，一时手滑”。

金雳：“……”

云霞洒落在他身上，绿褐相间的骑装掐出他纤细的腰身和挺直的脊背，所有光影凝结在他身上都化作一幅色彩明艳错落的油画，深谙虚实重叠之道，熟稔璞质雕琢之美。

生如蛰虫的荒诞之念，其实并非无迹可寻。

最初的时候，当他独身一人之时总会近乎神经质的疑心着似要堕入突如其来的黑暗里，这种疑心来的太过深刻，以至于当他夜深人静时猝不及防间忆起从前时，都觉得那是一场几乎无法醒来的梦境。而当他从睁眼看见漂浮于半空中浮沉无依的零星辰光时，又会产生一种无法言说的恍惚。这是一种根植于心的惶然，纠缠着他，笼罩着他，在他耳边日夜不歇的低语着，嘶吼着。

所幸那样的时候并不多，实际上，自从来到米底之后，他能静下来独处的时间屈指可数，除了睡梦前后那点零星可怜的时间之外，很难再想出其他什么时候。

比如现在，重重灯火照得人影纷杂，喧嚷的人声歌舞把木桶里藏蓄的酒香都点燃沸腾了起来，碧眼的姑娘们露出雪白的胸脯在灯光里扭动着腰肢，薄纱掩映里顾盼流转的眉目惹得血气奔涌的男人们唱起了露骨的情歌。米底的新王一手揽住莱戈拉斯的肩将一大杯新酿的麦酒塞到他手里，在起哄声里怂恿着这金发的少年一口闷掉它。这个叫做阿拉贡的外族人，有着高原上惯有的褐发深肤，他想起那时第一次在亚述的神庙里见到他时，凌乱的发邋遢的须，灰尘满衣，像极了传奇故事里边陲酒馆偶遇的游侠，生来自有酒意千斛的落拓，死生不拘的快意。他真不像个王，但又似乎没人能比他更适合来做米底的王，他将高原上征伐战乱百余年的零星部落凝成一把刀锋慑人的长剑，遥遥直指新月沃地，剑锋斜峙，向着整个美索不达米亚的霸主——亚述帝国。

莱戈拉斯笑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伊朗高原上的烈风将他柔嫩的金发洗濯的日渐锃亮，闪现出一种淬火而生的刀锋利芒来。他的眉眼逐渐退去清稚的模样，少年的秀气逐渐被锋芒愈显的蓬勃英气所代，愈发像是战场上破风而至的箭矢，风姿凛冽的几乎能够划破高悬天幕。

殿堂里灯火繁盛得灼伤瞳孔，酒盏里的酒酿如同欲念般引人心魂撩荡。他的酒量不算好，也不至于差，醉也只是醉的悄无声息，一如他平日里战场上轻风扶摇，没有人能够轻易一眼看穿这个金发俊美的弓箭手醉了。他持着酒杯步伐还算稳健地走到殿门处，眯了眯眼，蔚蓝色的眼睛里水色如潮，温柔的要融化夜色，他倚在门边，横斜枝影撑起的沉沉天幕里，新月初上，浅淡的蓝色光晕让他恍然想起很久之前的一个月夜，也是这样酒意弥漫、灯火鼎盛，那时庭院里木槿花开，青雾笼罩，他回身，猝不及防就撞进了一个如梦境般的怀里，鼻尖儿酒香掺着冷意，那时他还没学会喝酒，却已经觉得醉意袭人。

莱戈拉斯摇摇头，也许真的是醉了，否则不会无所顾忌地想起那人来，也没有恍无一物以蔽体的惶然。夜色稠密，长明灯的火光掺进来，浓墨晕染，他执着酒杯倚在殿门，身后灯盏华光从他身后漏出，细碎星光悄然落下。借着酒意，他微笑着歪着头，朝那个底格里斯河畔的鼎盛繁华的王都遥遥举杯相贺。贺你什么呢？

以我手里薄酒一杯，东风遥祝，贺你新婚之喜。

他眯着眼睛身形微微有些不稳，仰头闷掉口中的酒，细微的灼烧感从舌尖燃起，忽然顺流而下烧的皮骨之下的某处隐隐的疼。

身后的灯影晃荡，一路铺展进那不忍回望的前尘里去。

—TBC—

本章真是个不忍直视的短小君，明日再一更！回忆杀！

写文总是不按大纲来，所以说好的肉在下一章嘤嘤嘤……